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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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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裴江平稱呼國師為老人家, 只是因為當朝國師雖然不知年歲幾何,但一定比裴護法年長,她為了表示尊重罷了。

可李摯知曉, 若是有人能與國師見面談話,是絕對無法相信, 面前這位風姿卓越、容貌冶艷的仙人,已經活了至少百年。

據李摯所知, 活了上百年的國師容起, 成為當朝國師已經超過五十年了, 這樣久的時間裏,本朝孫姓的皇帝都已經換了三個,足以讓世人忘卻了容起的來歷。

有人說, 容起這樣的相貌,這樣的儀態, 尋常百姓人家如何能養的出來, 若是出身於前朝皇室,炊金饌玉地長大,到還有些可能。

又有人說,雖然容起如今已經跟仙人無異, 但論起根本,卻是窮苦出身,莫說皇室了,容起不過是做馬奴長大,又幸運在亂世中得到了好機緣罷了。

李摯分不清哪一種說法是真的。

他前世在前朝為官,唯獨並未插手過禮部的庶務, 而容起尋常只負責皇室大祭、科考前後祈福,以及參與京城兩年一度的安民祭典。

除此之外, 容起很少現身前朝,擺出了一副絕不插手國政的姿態,很得文臣們的心。

因此李摯對他的了解,實在算不上多。

他與尋常百姓們一樣,對容起最為關心、印象最為深刻的時刻,便是每兩年的九月底,由皇室發起的安民祭典。

這是孫氏王朝的傳統,每兩年的這個時候,在京城中組織一場盛大的游行,皇室成員們也會參加,他們會騎在裝扮地無比華麗的高頭大馬上帶領游行隊伍前進。

容起作為國師,在當日會穿上繁覆精致的禮服,裝扮成仙人的模樣,高坐在為他特制的馬車中,無遮攔地露出容貌,為兩邊歡呼的百姓們祈福。

這樣的他,全程不過微笑,便能引起兩旁見過他的百姓們陣陣驚呼。

更有那大不敬的傳言,說某家貴女在安民祭典上看了容起一眼,不過驚鴻一瞥,卻讓她回家後數月茶飯不思,自此後尋常男子再也入不了她的眼,在家中生生蹉跎成了老姑娘。

安民祭典中,容起原本並非主角,可許多年下來,游行變得越發沈悶繁瑣,他便成了祭典當中唯一讓百姓們期待的驚喜。

祭典當日的清晨,隊伍會從京城的東門出發,在城中緩緩繞上一圈後,再去往城郊的皇廟當中,由皇帝完成剩下的儀式。

隨後皇帝會攜內眷,在皇廟中住上一小段時間,為百姓虔誠祈福。

當然,容起也會全程相伴在皇帝左右。

孫氏皇室希望通過每年的安民祭典來彰顯國力,讓萬邦知曉,他們乃是民心所向。

國師容起,則是這場盛大演出中最為精彩的一幕。

除卻安民祭典,李摯在高中進士的那一年,也曾在殿試時,在金鑾殿中見過容起。

那是他作為國師的另一職責——在科考前後,為國朝祈福,祈求本次科舉能選拔出忠於朝廷、有理想抱負的人才。

李摯與其餘的學子們一塊兒向龍椅上的皇帝行禮時,容起正坐在皇帝的下手處,他略略偏過身子,不受學子們的全禮。

在當時的李摯看來,t國師與年輕的皇帝之間,君臣相得。

等到後來,李摯已經在官場沈浮了許久後,聽到有秘聞說,皇帝是庶妃所出,上頭兩個哥哥又是嫡,又是長,母族也尊貴,原本這個位置,是無論如何都輪不到他的。

他能坐上龍椅,國師曾出過力。

那時李摯與皇帝,也已經君臣相得,一年年過去,皇帝變得日漸沈默,李摯敏銳地察覺到,皇帝隱隱地,對國師不再如年輕時那般信賴。

這是皇帝的私事,作為臣子,只要皇帝不昏聵到威脅江山社稷,不要事事都幹涉內閣的決議,他要恨誰、愛誰,最好是由他去,皇帝恨夠了,愛夠了,自然會消停下來。

回憶到這裏,李摯的思緒忽然飄遠了,他很忽然的,又想起了那個晚上,他開始一點點地溯回。

那個晚上一定發生了什麽,能與眼前的事遙遙呼應。

當時已經大學士的李摯,嚴格地遵守著臣子的本分,從不置喙皇帝的私事。

可皇帝卻先越了界。

那一晚,皇帝找到李摯。

這是個擅長武藝、精於弓馬的中年男子,從來都神采奕奕地出現在人前,一天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可那天晚上,他看上去像是倏然衰老了。

那天是曾經的裴貴妃的忌日,以往每年的這個時候,皇帝都會意志消沈,但那一日有些格外不同,他好似沈浸在往事中不可自拔。

皇帝顫抖著抓住李摯,囑咐道:“有一件事,我要拜托你去做。”

他太過失態了,李摯垂下了頭,不去看皇帝的面容,只低聲道:“臣遵旨。”

“不,不是以臣子的身份,李摯。”孫三郎聲音也在發顫,這個強硬的男子像是遇見了讓他極度痛苦的事情,“我明白得太晚了,前朝後宮,到處都有眼睛看著我。”

他的手指用力,反覆強調:“這是一件私事,你要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誰在看著他?

當時的李摯心中一凜。

他不太相信有誰能夠看著孫三郎,他是個殺伐果斷的皇帝,又與裴大將軍一脈聯系緊密,手中兵權在握,連剛剛上任時轄制過他的閣老,也早就與閣老的皇後孫女一塊兒死在了他的手中。

孫三郎沒有說明白,那句話說完,他好像又清醒了過來。

他語氣變得平靜,冷冷道:“你與我妹妹一塊兒,去幫我找一個妖怪。”

李摯有些沒聽明白,他下意識地覆述了一遍:“妖怪?”

“你們把他找回來,我要好好看清楚他現在的模樣。”孫三郎這樣說道。

他沒有對李摯解釋為什麽。

李摯走出皇宮後覺得,自己最好什麽都不知道。

當天是裴貴妃的忌日,皇帝那樣失態,很可能涉及到宮闈秘事。

李摯隱隱了解到,裴貴妃出宮前,曾經有過一次孩子,只是那孩子沒能生下來,這讓裴貴妃大受打擊,甚至慢慢地變得瘋狂。

十年前,她在瘋狂中死去了,同時死去的還有半個皇帝。

這曾是帝王癡情的佐證,雖然李摯對此不屑一顧,但那一天,見過那樣的皇帝,他覺得這個說法或許有一定的道理。

“李摯。”

“你聽到了嗎?”

“你在想些什麽呢?”裴護法不耐煩地伸手在李摯面前晃了晃,“我叫了你好幾聲。”

李摯回過神來,抱歉道:“剛剛心中想著案子的事。”

那一天,大學士李摯接下了皇帝的委托,他只當是宮闈秘事,如今,天師李摯忽然後知後覺地從中窺見了,在皇宮中,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在無情地撥弄著帝王的人生。

果然,凡人無法理解超出自己認識的事。

李摯一邊心不在焉地聽著裴護法說著關於他寫得上一份呈狀中有哪些地方要改,一邊思考著人生。

這已經是裴護法要求修改地第四回了,她提了一堆要求後,又監督李摯立即拿起筆修改。

等待到一切都按照她的想法改好了,裴護法拿起呈狀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不甚滿意,嘆息道:“罷了,這樣改來改去變得更是奇怪,我看還是用回你第一次寫得那份吧。”

忽然而來的打擊讓李摯停止思考關於容起的種種,他心如死灰但面不改色地從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宗中找到了最初的版本,正要開口,又聽得裴護法道:“等等,我覺得這一份還是要重新謄寫一遍,不用館閣體,用什麽你自己想想。”

李摯聽完,閉上了眼,緩緩放下手中的初稿。

半晌後,他睜開眼,深吸一口氣,平靜應道:“是。”

李摯在衙門中被裴護法磋磨時,寶珠正一無所知地偷偷跑去裴府中,尋許久沒見的裴璇璣玩耍。

自上一回裴璇璣臨陣脫逃去虎嘯山出外勤,讓她娘不得已一個人赴宴後,裴璇璣在京中忙了整整五日,三過家門而不入,生怕被家人逮住。

直到裴護法來信大罵,說曾夫人找上了門,讓她歸還小女兒,還責怪她帶壞了裴璇璣。

明明是裴璇璣自己要當天師,說得好似被姑姑誘拐了去,她裴江平行得正坐得端,此生從未受過這種屈辱,當即與大嫂在官舍門口大吵一架,回頭越想越氣,責令裴璇璣一人做事一人當,趕緊回家擺平曾夫人。

不然她就要上書到異人寺卿那兒,將裴璇璣就地革職,以正視聽。

嫌這還不夠,裴江平又放下狠話——你娘要是再來找我,我就替你跟她斷絕關系!

裴璇璣接到信,見她姑姑與她娘本就惡劣的姑嫂關系因她雪上加霜,唬得屁滾尿流地回了家。

回家後,先是被曾夫人動用家法,按在祠堂一陣好打,又被哥哥嫂嫂們輪番教育,如此這般,裴七已經乖順地在家中待了好幾日,門都沒出,悶得要長毛。

這時候寶珠來信說要來看她,裴璇璣沒有不樂意的。

盼了好一會兒,終於盼到了寶珠左手烤鴨右手燒雞地翻墻進了裴將軍府,裴璇璣開心極了,拉著寶珠嘰嘰喳喳,有說不完的話。

聽完裴七回家後的遭遇,寶珠同情道:“你都這樣大了,你娘還打你呢。”

“可不是嗎,出去問問,哪家閨女二十來歲了還要挨打的。”裴七越說越來氣,惡狠狠地將整只燒雞的腿塞進了嘴中,嘴一抿,扯出來一根幹幹凈凈的骨頭。

寶珠安撫地摸了摸裴七的圓腦袋,給她出主意道:“下回你仍舊幹活去,次數多了,她們打著打著也就習慣了。”

“這到也是,我娘也六十來歲了,再過幾年也就打不動我了,我爹又常年在外頭,一年也打不著我一回。”裴璇璣點頭道。

一個敢出餿主意,一個還真敢用,馬大哈姐倆放下了一樁心事,樂顛顛地一起將寶珠帶來的雞鴨吃了個幹凈,裴璇璣又從床底下偷偷摸出一瓶私藏的酒來。

酒香撲鼻,一聞便知曉是好酒,裴璇璣神神秘秘地說道:“從我大哥那兒偷的,讓他成日裏鼻子朝天,凈會教訓我。”

寶珠兩眼放光,正想拍開封口,與裴璇璣一塊兒不醉不歸,不防聽到小院門口傳來了曾夫人的聲音。

馬大哈姐倆一怔,急忙動手一陣收拾,險之又險地趕在曾夫人進門前,先將裴璇璣的屋子恢覆了原狀。

曾夫人著急地推開了女兒的房門,忽然感到一陣食物的香氣直往她鼻子裏鉆,叫她想好的話也忘了,怔忪道:“什麽味兒?”

房梁上,懷中抱著一堆雞鴨骨頭的寶珠,聞言趕忙卷起一陣妖風,瞬間將屋子裏的味道吹沒了。

曾夫人按著被風吹亂的頭發,終於想起了正事,走到裴璇璣面前急道:“你石家表弟不好了,上回不是與你說,他與家中吵了一頓,搬出去找不見人了嗎?”

裴璇璣聽得奇怪,忘了心虛,問道:“然後呢?”

“哎喲,沒想到啊,他搬出去是因為被只妖怪迷惑了。”曾夫人揪著手帕,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京城中怎麽會有妖怪呢,你們異人寺,究竟怎麽幹的活,竟然將妖怪放進城中來了,妖怪可是會吃人的。”

曾夫人說著,房梁上的寶珠越聽越耳熟,拋開關於妖怪的偏見,她記得白玉團的丈夫也姓石,可他們不是彼此相愛才成婚的嗎,怎麽到了曾夫人嘴中,變成石公子被妖怪迷惑了呢?

曾夫人不知道女兒的屋裏此刻就有一只妖怪,絮絮叨叨地說著妖怪如何可惡,裴璇璣聽得汗流浹背,連忙打斷道:“石家表弟這t樣大的人了,怎麽會被妖怪迷惑,別是他編出來的謊話吧。”

曾夫人不樂意了,嗔道:“怎麽是謊話呢,你姑姑來人特地說了,石家表弟遣人去信給家裏了,說是被什麽,白兔精糾纏住了,讓家人找天師去降妖。”

寶珠立即明白了曾夫人說的正是自己認識的那兩位,一陣無名怒火襲上了她的心頭,教她恨得牙癢癢。

這石公子,真是極壞的一個男子,竟然將自己說成了無辜的可憐人,被妖怪騙了。

她定了定心神,又聽曾夫人說道:“天師去了,將那妖怪打傷了,卻沒抓住她,好惡毒的妖怪,逃跑之前竟然打傷了你石家表弟,如今還昏迷著哩。”

“妖怪既然傷了人,事情性質就變了。”

聽到這裏,漫不經心的裴璇璣的面色終於凝重起來。

她一邊說著,一邊起身要換上天師的制服。

曾夫人看著她動作,小聲道:“你這是要做什麽去?”

裴璇璣回頭看著她娘,疑惑道:”您過來說這些,不就是要我去幫忙的意思?若是不願我去,我就給江平姑姑寫信。”

從裴璇璣嘴中聽到江平二字,曾夫人氣得柳眉倒豎,怒道:“與那人有何相幹。”

“那便我去。”裴璇璣無奈道。

這回,曾夫人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了。

實在是石公子的娘,雖然也是裴璇璣的姑姑,但這個姑姑比曾夫人小上了許多。曾夫人長嫂為母,一手將她拉扯大又嫁了出去,待她自然與裴江平這個孤僻刺頭不一樣。

裴璇璣穿戴好,曾夫人目送她出門,結結巴巴道:“小心些啊,註意安全啊。”

裴璇璣應聲走遠。

曾夫人一臉覆雜地在原地註視著她。

但她還不曾來得及感慨,她女兒一踏出院門,屋子裏忽然嘩啦啦地掉落了許多雞鴨骨頭,砸了曾夫人一身。

曾夫人如何跳腳罵女兒的且不提。

裴璇璣沒有與寶珠打招呼便走,自然是十分信任寶珠,覺得她們之間不必過多客氣。

可寶珠在見到裴璇璣往外走後,咬了咬牙,施展妖法,朝著另一個方向奔走。

白玉團傷害了凡人,這凡人竟然還是個權貴,按照天師的做法,這樣的妖怪應當要立即處死才行。

但那是凡人的法則,凡人為何能不分青紅皂白,不問緣由,給一只年幼不明是非妖怪判下死刑。

寶珠知道,白玉團並不是壞妖怪,那石公子說的都是假話,她要趕在天師前頭,救下白玉團,保護她,送她安全離開京城。

寶珠的心不斷下墜。

她在京城中不斷游走著,尋找著逃脫的白兔精。

她一時清醒憤怒,一時茫然難過。

這一次,她與至交好友裴璇璣,走上了兩條截然相反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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